微风习习,碧空万里。碧绿的海水被风掀得波涛滚滚,翻起绵延的浪花。
南海岸的一座山坡上,越军上下正为此次征苗阵亡的将士举行盛大的祭奠仪式。
望着远处的海天一线,一身新军戎装的中元久久不能平静。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所谓江山社稷,古来多少热血男儿命陨疆场,到头来只是换得帝王杯中江山瘦。
这一仗虽然击毙曼云陀,苗部也就此覆灭,可却搭上了舞阳、清寒、司徒赤风以及无数越军将士的性命。这样的胜利真的值得吗?
再想想苗部作乱方始,先帝、李廷臣便战死沙场,而后为了变法强国,取悦洋人,周师傅、晃儿、遥遥……多少人为了这无端的战事而白白死去。
若早知是此结局,莫不如当初便舍弃宗庙,还能落得家人团聚,还能和心爱之人厮守一生……
清寒的坟墓就在这座山坡的最高处。他的墓碑面南而向,居高临下,面前的大海尽收眼底,或许在某个海浪之下便是舞阳长眠之所……
深吸一口海风带来的咸咸空气,中元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征凯旋后,也是在一座山脚河边立了三座墓碑,自己当时的爱人就埋葬在那里。
从绵延的大漠到汹涌的大海,大越征战万里,终于打下了太平安宁。
还会有战乱吗?
如果有,会在哪里?
御驾在阳江安顿直至暮春,待周博将苗部残余的数百部众迁入关内分隔而居后,中元便改任苏寒笙为南海州安抚使,随即便率新军入关北返。
趁前方战事拉锯时,霍华德已将岭南关到京城的铁路修建完善。坐在精心布置的车厢内,中元只觉自己的心情犹如这新修的铁路一样畅快,毫无阻塞。
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他的思绪仿佛脱缰的野马,在无边无际的脑海中驰骋。
仗打完了。虽然此一战惨胜,但他知道若是没有洋人的帮助,大越连和苗部两败俱伤的资本都没有。洋枪洋炮,洋医洋药,铁路电报,汽车银行,洋人的东西样样都好,样样都能使大越国富民强。此番回京,定要大力推行新法,让大越尽快成为能与米利坚抗衡的强国。
这一仗固然靠着洋人的东西取胜,可若没有家煌、清寒和张宝等人的指挥调度,亦不可能胜得如此彻底。大越年青一代将领成长如此迅速,用不多时必会成为国家的栋梁。家煌的勇武颇为出乎自己的意料,原来自己对这个儿子过于严厉了,日后应当对他温和些,还有家灿,如今已二十挂零,回京后首要之事便是为他迎娶太子妃。
一阵忽来的异味倏然将中元信马由缰的思绪打乱。看了看车窗之外,他但见山野之间树木林立,枝繁叶茂,似乎要比其他地方的植被长势好些。
可这难得的山林为何会发出如此腥臭的气味呢?
紧皱着眉头,他将心中的疑惑说给侍从。同样望了望窗外,侍从小心翼翼道:“皇上,此乃雁城地界。”
“雁城?雁城怎么了?”
看着皇上还是疑惑不解,侍从只得直言相告:“回皇上,雁城是当年江都盐政王海洋的老家。这片山林原是他王家祖坟。那年皇上微服江都曾发上谕,叫雁城府衙掘开王家祖坟,每年浇上五百斤屎尿,不得缺斤短两。雁城府既得圣旨,自然不敢怠慢,每年按时浇灌,分量只多不少,故此这儿的树木要比别处茂盛许多。”
难怪此处枝繁叶茂却又臭气熏天。想这王海洋生前作恶多端,他祖宗受子孙之拖累也是理所当然。天理昭昭,善恶到头是终有报应的。
听罢侍从的解释,中元眼前不由浮现出邵琳和景云的影子,心中又是猛然一沉。
车过江北,战事的痕迹已愈发浅淡,地界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前方战事如此惨烈,而这里却似乎丝毫未受到波及。看着车窗外的井然有序,中元不禁暗自对家灿和陈继善的代理国政赞赏起来。
待銮驾进入河北地方,已有京城内的大小官员陆续赶来接驾。欣赏着他们脸上的喜气洋洋,中元忽觉大越中兴的盛世即将到来。
在邯城短停一夜,銮驾便直奔京城而去。然而在城外一下火车,中元竟未发现车外停着自己的龙辇。
既然已派出官员在河北接驾,为何京城外却空无一人呢?强压心头怒火,他又在心中暗暗嗔怪家灿和陈继善。
率队骑着御马来到南城下,他忽见王文通黄子辕等一伙朝臣慌慌张张地出城跪迎。
他们每个人都哭丧着脸,在一身白衣的映衬下显得异样的哀痛。
虽说自己并未撤销孝淑皇后的大丧,可当初的旨意中亦没有文武官员戴孝的规定啊!
特别是那个黄子辕,一贯与陈继善一家为仇作对,怎么今日却重孝在身跪在前列?
莫非宫里又……
倏地想起周博在阳江上奏李太后有恙,中元的心猛然一抖。难道母后真的……
眼睛一红,他未理黄子辕等人便打马进了南门。
京城街路的一片萧肃让中元更加确信母后已然升霞。孝淑皇后大丧之时,朝廷只是严令城内各勾栏酒肆悬挂白幡,并未不许开张营业,但此时道路两旁的店铺全都大门紧闭,街上连行人都难得一见。
失魂落魄地来到越阳门前,他看见整个城楼以及两侧一眼望不到边的宫墙全都用白布蒙罩。正门下,一只高高的招魂幡正在一群全身白盔白甲的羽林军护卫们的头顶上迎风飘舞。不远处,孝淑皇后治丧时的白幡还未撤走,亦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飘摆。
看来母后果然薨殁。
仰天而视,他不想在洒泪宫外,便催马直入宫门。此时的后宫早已变成一个大大的灵堂,除了树上的绿叶和地上的青石,几乎所有的人和物件都是白茫一片。
几个宫女太监见皇帝突然降临在身后,惊得慌忙跪倒。怏怏来到英华宫前,中元忽见家灿和赵宫赞等人一身重孝扑到自己马下。
“父皇!”方一开口,家灿已是泪流满面,“母后今早薨逝了!”
原来是小娱!
身子栽歪了几下,中元险从马上跌倒。这一路,自己都认为是母后有难,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娱好端端的为何……
唯恐皇兄有闪失,赵宫赞赶紧起身将中元搀扶下马。看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的皇兄,他的声音也哽咽不已:“皇兄,今日寅时,皇后娘娘突然吐血不止,虽经当值太医和随后而到的朱师傅全力施治,但终究无力回天……”
“怎么突然病得如此厉害?难道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吗?”
听着父皇急切的问话,家灿的哭音更加含糊了:“回父皇,大军刚刚离京,母后便病倒了……虽经太医院以及洋医精心施治,但就是愈发沉重……”
半倚半靠在赵宫赞的怀里,中元只觉天旋地转。征苗大战打得如此惨烈,舞阳、清寒以及无数将士先后离世。大军刚刚得胜还朝,征尘未洗,自己便听到皇后亡故,怎能不叫人痛彻心肠?
抹了抹眼角滴下的泪珠,中元面色冷峻,沉声问道:“灿儿,自从朕领兵南下,你几日便是一封电报发至阵前,兵马钱粮,军国大政,鸡毛蒜皮,无一不提,可为何对你母后的病情却只字不提?”
看着父皇炯炯的目光,家灿顿觉有一把烈火忽地扑到自己身上。深吸一口气,他颤巍巍地应道:“儿臣也想将母后的病情奏报父皇,怎奈母后万般不肯,说是父皇领兵在外,前方战事已是焦灼不堪,再不想因此等小事让父皇分心了……”
担心皇兄责难太子,赵宫赞忙在一旁劝慰。本来迎接銮驾还朝事宜已准备妥当,谁知尽早皇后突崩,朝中顿时乱了阵脚。在巨大的悲痛中,家灿只得一面为母后治丧,一面又派黄子辕王文通等人速去城外接驾。好不容易安排停当,他便急匆匆和赵宫赞来到英华宫前候驾。
赵宫赞的一番劝慰让中元心中惭愧。事发突然,自己只顾悲伤发怒,竟然错怪了家灿。
几步来到家灿身前,他伸手把这个当朝太子搀扶起来。父子四目相对,家灿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抱住中元放声痛哭。
“父皇!儿臣没娘了!儿臣没娘了!”
太子的声声哀嚎让英华宫前的所有人都唏嘘不已。看着父子二人抱头哭泣,赵宫赞和其他宫女太监亦止不住悲悯。
坤宁宫早已被布置得一片肃穆。站在小娱的棺椁前,中元不禁回想起此番出征在即时的情景。
“皇上,此番无论战事如何,您都要平安归来。若胜,臣妾陪您君临天下;若败,臣妾陪您东山再起!”
如今仗打胜了,可你却一个人跑到天国去,留下我孤零零的君临天下!
入夜,窗外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坐在坤宁宫小娱的寝房里,中元觉得她似乎并未走远,或许她的英灵就藏在寝宫的某一个角落,忐忑地看着自己,正如新婚之夜时那样。
“皇上,这是内侍在皇后娘娘的案匣里找到的,请皇上过目……”
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中元的沉思。侧目一看,他只见小展正一身素服地站在自己身旁,红肿的眼中尽是呼之欲出的泪滴。
伸手接过小展手中的纸稿,中元发现那上面竟全是小娱抄填的诗词。看了看几张落款处日子,最早的竟然在刚刚进入东宫之时。
珠帘寂寂,愁背银缸泣,记得少年初选入,三十六宫第一;当年掌上承恩,而今冷落长门,又是羊车过也,月明花落黄昏。
翻看数页,在看到这首故国词人黄升填写的《宫怨》时,中元眼中的泪水又是簌簌而落。
想起昔日结发之时,自己心中一直惦念着金小姐,而后为了削藩,又不得已娶了雪娇,位登九五,又是朝臣千金,又是青楼头牌……直至关外遇见晓遥……
二十年来,自己每纳回一个女子,每一次临幸她们,小娱那颗孤寂的心便会多一道伤痕,一次一次,直至血光粼粼……
如此漫长的寂寥,除了用前人的诗词抒发内心的苦闷,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想起与晓遥分离后的寂寞,不过寥寥十数月自己便惶惶不可终日,可二十年的光阴,宫墙里的她又是怎么挨过来的?
在大军出征的前夜,她急匆匆地来到身前,眼中那止不住的清泪,会不会知晓从此便是诀别呢?
满眼愧疚地看着已是泣不成声的小展,中元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岂止是小娱,在这幽幽深宫里的任何一位女子,包括母后,又能从历代君王身上得到多少宠爱?
“皇上……这么多年……您对得起小姐么……”
听着若在平常这句大不敬的言语,中元如哽咽在喉,吞咽不下。小娱一生的悲惨此刻全都化作小展这句嗔怨之中了。
娱,朕对不住你!
大军凯旋而归,江山的心腹大患终于去除,朝廷为了撑门面硬是举行了庆功大典。阵亡将士需要抚恤,有功之臣亦要封赏。前线杀回来的大员中,汪东升和张宝功劳最大,特被敕封为齐国公和厉锋将军。
诸皇子中,家煌的功劳最大,加封为武亲王骠骑将军,统领余下新军各营;
三子家燃,在大军开拔后,一直辅佐太子家灿处理国政,加封为荣亲王;
四子家燊,虽整日与洋戏子为伍,但亦无大的过错,按制加封为果亲王;
袁辰星守城有功,虽已位极人臣,总管天下兵马,但仍被晋封为南海公,依然镇守岭南关;
其余阵亡将领各有追封,抚恤优厚。
皇后大丧一过,朝廷政务恢复如常。深感西洋文武制度的优越,中元和几位重臣在接连召开几次御前会议后,终于决定将西洋新法全面推行。
霍华德被委以重任,全权厘定大越各项新政,但有差遣,太子诸王、各公卿大臣务必相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