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江休整数日,中元便迫不及待地命兵马进攻苗部。他将从关内带出的厢军整编为两部,由家煌和汪东升各领一部进入苗境。至于余下的新军,除了少部分炮兵支援则厢军进攻外,剩下的全都原地驻防待命。
厢军本就战斗力极差,如今又冒然出关进入敌境,心中更是惶然,但凡稍有动静,便惊弓之鸟般地后撤,但遇少许苗兵,稍作抵抗便溃散而去,弄得大军开拔旬日却仍在谷口徘徊。
如此境遇让急于拿下苗部的中元十分恼火。几次军事会议上,他都严饬各部将领作战不力。怎奈兵势不由人,又过数日前方战事依然毫无进展。
眼见年关将至,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严令今后再有擅自脱离阵地者,从上至下一律军法从事。
苗境内的一座破损的竹楼上,一位厢军将领模样的男子正来回踱着步。外面隆隆的炮声教他心乱不已。焦急地望着屋外的硝烟,他忽然听见屋门响动。
“将军!建康刘绪林部急报,称该部遭遇大队苗军骑兵的冲击,要求撤出战斗,回关内休整。”
怒不可遏地看着一身尘土的传令兵,这将领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军报,看都不看便撕得粉碎。
“混账王八蛋!我他妈叫他进攻,他现在要撤回来!皇上还在阳江督阵,他区区一个副将竟要入关休整!反了他了!你跟他说,撤回来也可以,让他自己拎着人头回来!”
在漫天飞舞的纸片中,传令兵终于看清了那将领的怒容。不敢再多言一句,他一转身飞奔出去。
看着被炮声震得颤悠悠的竹屋门,这将领的眼前不禁浮现出汪东升冰冷的面孔:“圣上严旨,再有擅离阵地者格杀勿论!将校与士兵同罪论处!”
正旦将至,可苗部上下却十分平静。原来这里的人有着自己的风俗,每年秋后的“苗年”才是最隆重的节日。相比之下,越人的正旦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虽然倍感不适,可清寒还是来不及多想,快马加鞭地和桑珠狂奔了几日,终于在正旦的清晨来到了梦寐以求的苗族神庙前。
翻身下马,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桑珠的手,一同走进庙门。
虽然苗部并无庆贺正旦的习俗,但这座看起来不大的庙宇却让清寒领略了一丝过年的味道。
神庙正殿前的两根柱子上,一副对联赫然悬挂。周围大小殿房前,也皆有红灯笼垂落。
还未看清庙中崭新的布置,桑珠便被清寒拉进正殿中。
殿中油灯昏暗,与外面的喜庆气息有些格格不入。看着神台上那长着凶恶面孔的神像,清寒忽觉心中翻江倒海。侧视桑珠,他的语气颇为不耐烦:“这神像什么来历?为何如此面目可憎?”
闪着明亮的眸子,桑珠并未对清寒的不敬加以苛责。似乎也觉得那神像有些吓人,她随之附和道:“是挺难看的!我听母妃说,这好像是我们苗部的开天之神,就和你们大越敬仰的盘古一样。”
听桑珠提起她母妃,清寒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不知为何,他那原本炽如烈火的心竟在踏入神庙后的一刻忽地冷却下来。厌恶地瞥了那神像一眼,他顿然感到有些后悔。
此番前来为的是见到桑珠的母妃。可见到之后又当如何呢?既不能明着问出自己娘亲的下落,又不甘心空手而归。万一那妇人无意中提到娘亲,或生或死,或安或危,自己仿佛都会不知所措。即便能找到娘亲,自己又有什么办法救她出去呢?
思来想去,他顿觉自己万分无能,心中不禁黯然。
见清寒忽然沉默,桑珠以为他不愿待在神像前,便淡然一笑:“我们走吧!去见母妃!”
惆怅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清寒恍恍惚惚跟着桑珠来到了庙宇的后院。与前殿不同,这里是神庙中人的休息之所,也便更具生活气息。看着几个苗族老妪在辛勤地打扫院落,桑珠的脸上不由拂过一丝欢喜。
虽不时常来看母妃,可她却时刻挂念着她。看着下人如此尽心,她的心中顿时生出莫大的欢喜。
或许是主人刚刚用过早膳,寝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饭菜味道。拉着清寒跑进屋中,桑珠一眼便看到一位妇人正在端坐红木椅上品茶。
“母妃!”两步来到那妇人身前,她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轻轻放下茶碗,妇人正了正头上的凤冠,浅笑着拍打桑珠的背:“知道你会来的,可没想到会这么早。”
“我挂念母妃啊!知道您一个人在这里寂寞,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抬起头,桑珠仰视着那妇人已有些暗淡的娇容,心中不免升起一丝伤感。
伸手将桑珠扶起,妇人的那泛着皱纹的眼角微微眯在一处:“能来就好,又何必这般着急呢?若是不慎从马上跌落下来,摔坏了哪里,为娘可怎么活啊?”
听出母妃话中的嗔怪,桑珠的脸蓦然红了。讪讪地笑了笑,她回身一指清寒:“不会的!有他一路保护,女儿不会出什么事!”
顺着桑珠的手指,妇人这才发现自己寝房的门口正站着一位翩翩少年。
“这是?”
“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那个人呀!”
“这就是你前几日差人来送信时提到的那个救过你性命的人?”
“对呀!”
“哦!”点头看着笑颜如花的女儿,妇人柔声对门口的清寒道,“到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正了正身上的苗服,清寒迈步来到桑珠母子身前,深施一礼:“见过苗王妃!”
“免礼!”抬手示意清寒起身,那妇人竟是满面的诧异,“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谢王妃!”缓缓站直身子,清寒微微抬起头,“小民姓林,名唤落寒,是岭南齐昌府人。”
“落寒……落寒……”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妇人的眼中倏然泛起一丝异样,“既是齐昌府人,为何说得一口京城话?”
看着桑珠母妃炯炯的目光,清寒心底又是一沉。虽然面前的这个半老徐娘与自己同族同类,又不似曼云陀那般阴险狡诈,但他还是要隐藏住自己的身份,不能叫人看出丝毫端倪。
眨了眨眼睛,清寒又把同曼云陀讲过的谎话说了一遍。将信将疑地仔细打量着清寒,妇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子。虽是转瞬即逝,但还是把她惊得身子一抖。
觉察出了母妃的异样,桑珠忙又扑到那妇人的怀里:“好啦!您这样看着人家,人家会难为情的!”
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那妇人脸一红,转而笑道:“想来你也是苦命的孩子。我也是十几年前来到这里,如今想想远在京城的家人,心中依然伤痛。”
见桑珠母妃提起旧日情景,清寒也跟着眼圈一红。桑珠见两个“沦落”至此的越人就要忆苦,便赶忙阻拦:“好啦!人家狂奔了数日,肚子都快饿扁了!你们还有心在这里唏嘘!”
看着桑珠白了自己一眼,清寒忙换作一副笑脸,不再儿女情长。起身抖了抖衣袖,妇人脸上的哀伤也踪迹不见。命下人拿过一些茶点,她笑看女儿道:“你陪他在这说说话,少用一些,为娘这就下厨做几样你爱吃的菜来。”
想着自己又能品尝到母妃的手艺,桑珠不禁欢天喜地。拉着清寒来到桌案前,她拾起几块糕点递了过去。
两人吃喝一阵,几日来的饥劳一扫而光,复到前院玩到正午才又被香喷喷的饭菜引了回来。
盯着满桌子的丰盛菜肴,清寒感到自己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来到苗部这么长时间,他极不适应这里的饮食。如今闻到熟悉的味道,他的目光不禁露出些许的贪婪。
浅笑一声,桑珠母妃夹了几样菜放到清寒碗里:“你的苦我大抵是知道的。我刚来这里时,也吃不惯苗人的东西。幸好未出阁时和王府的厨子学了几手,不然就和你一样了。”
颔首谢过妇人的好意,清寒觉得自己的心猛然狂跳起来。
王府的厨子!
当年自己那皇上舅舅的确被迫送给曼云陀许多的美女。可那些都是宫中的宫女。若要说王府里的,应该只有自己外公的睿王府。当初娘亲“远嫁”苗部,许多昔日在睿王府伺候过娘亲的丫鬟都一道前往。
这妇人说自己的厨艺是和王府的厨子学的。莫非……
清寒不敢往下想了。看着满桌的佳肴,他顿觉自己一口也吃不下去。
见清寒面目迟疑,桑珠以为他心生拘谨,便轻笑道:“别拘束啊!我母妃很随和的,特别是对你这个从大越来的‘同乡’。对吧,母妃?”
笑着点头算是赞同,妇人又亲手盛了一碗汤递到清寒面前:“先用点汤,不然伤胃。”
唯恐再发愣下去引起桑珠母女的怀疑,清寒赶紧伸手接过汤碗,连连道谢。
凝视着清寒的举止,妇人只觉心中的影子愈发清晰。那端碗动筷,有力的咀嚼几乎和心中之人一模一样。
“落寒,你今年多大?”
三人吃了一会,按捺不住内心好奇的妇人忽地问了这么一句。
蓦然放下筷子,清寒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回王妃,小民今年一十有五。”
不安地望着四周,清寒心虚至极。其实为了隐藏自己,他虚报了一岁。
“十五?”焦急的目光来回闪烁,妇人心中也拂过一丝失落,看着不顾吃相的女儿,她低声道,“这么说你比桑珠大两岁。”
虽然和桑珠有过肌肤之亲,但清寒从未问过她的年纪。看了看正在饕餮的桑珠,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说你从小生在京城,还能想起那时的事情吗?”端起饭碗,妇人心有不甘地问道。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清寒更是小心翼翼,不敢张口。目光转来转去,他忽然感到对面这个苗王妃如此关注自己绝不是想要叙旧这么简单。
“好啦!母妃!别问来问去的。人家大老远而来,连个饭都吃不安稳!”害怕又触动清寒心中的伤痛,桑珠抬头娇嗔一句算是帮他解了围,“你们越人不是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吗?怎么今日见了同乡,却忘了呢?”
听女儿这般一说,妇人难堪一笑,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也问不出口了。
匆匆用过一顿饱饭,桑珠忽然想起清寒的病来。起身伏在妇人耳畔,她低低耳语了几句。
听了女儿的话,妇人的神情蓦然紧张起来。点手唤过清寒坐到自己身边,她伸出二指搭在清寒手腕处。
凝视着清寒的眉宇,她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似曾相识。那有力的心跳仿佛和自己的心跳起伏一致。
屏气凝神诊断片刻,妇人的神情稍稍放松些许:“还好,只是有些内火旺盛,虚弱而生内热,用几服补中益气的药就好了。待会我吩咐人给你备上,你按方服用。”
“多谢王妃!”
见清寒并无大碍,桑珠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清寒的胳膊,两个人起身出去玩耍去了。
吩咐下人撤下饭菜,妇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方才这个叫落寒的少年,竟将自己内心尘封多年的往事深深勾起。
起身来到床榻旁,她伸手从被下抽出一把短剑。这短剑虽只有一尺来长,但看上去却是价值不菲。剑柄银光闪闪,好似秘银打造。剑鞘上镶满了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夺目的光芒。
凝视这柄短剑许久,妇人的视线蓦地模糊了。恍惚间,她似乎走进了梦乡,梦见了父母,梦见了儿时汴临城的繁华,梦见了英姿飒爽的赵墨,那时阳光还是柔媚的,那时苗部的草原还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